美国东部时间2020年10月21日晚7:00至8:15,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终身教授包弼德 (Peter Kees Bol) 讲述了自己对中国历史的洞见,探讨了历史对中美关系的启示,提出了国家可能存在的选择。
此次活动由新英格兰华人联盟举办,主持人张文华曾任哈佛投资公司的投资组合经理。
(主持人、新英格兰华人联盟成员张文华)
演讲者包弼德教授是一位历史学家和汉学家,他代表哈佛大学和复旦大学共同整合了中国历史地理信息系统,并代表哈佛大学和北京大学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合作构建了中国过去2000年历代中42万个人物传记的资料库。
以下是讲座内容的记录:
目前是一个艰难的时期—— 尤其是对于在华的美国人,和在美的华人来说—— 中美关系变得很紧张,许多偏见被释放出来。但是美国整个国家不只由川普一个人代表,国家不由领导人一个人代表。探讨历史可以用来打破人们彼此之间的成见,质疑当下相处的模式是必要的相处模式。
以下四则故事分别来源于教授的个人经历、历史和两位儒家人物的言论:
第一则故事发生在几年前,包弼德教授带领一群哈佛学生到浙江金华进行实地学习,研究古老的房子、村庄和家族历史。乡间道路难行,巴士被卡在了路上,教授建议大家下车去推。车上的美国学生立即起身照做了,而车上的中国教授和学生都没动。其中一位中国教授对另一位说:“看他们美国人,领导说一句话,马上就下车。” 为了让中国学生也帮忙,包弼德教授一排一排地对他们解释了原因,他们才都下了车。
讲此故事的目的在于强调人们经常会对彼此存在一些假设:美国人常常误以为中国人全都听从指挥,以群体为单位行动,没有太多个性。而第二天包教授问那位中国教授最欣赏美国人什么,那位教授说,“最欣赏美国人没有太多个性,全都听从指挥,要向美国人学习。” 仔细想想,美国反而是一个由规则制定的国家,如今很多人对川普失望,也可能是因为他不相信规矩。虽然川普和中国人不同,但是中国社会里有着更多的妥协。中国是关系社会,事情由个人商榷而成,而不是由规则制定,有时候反而更具个性和灵活度。
第二件事要从1967年文化大革命开始讲述。那时候,红卫兵上街,要破除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中国在毛泽东思想的带领下,要从历史挣脱出来。这造成了大规模的破坏行为,家族历史、宗教建筑、文献、祠堂画像被到处损毁。那时中国被称作发展中国家,没人能想到中国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实际上从1960年代开始,世界上被称为发展中国家的国家中,没有一个能和中国比肩进步的。如果要理解为什么中国如此成功,就得理解中国有着两千年的集权历史,历来有教育的传统,懂得怎么治理人口稠密的江山,尊崇有伟大抱负的领导。也许中国在经济上曾是发展中国家,但中国在社会、政治、文化维度上从来都不是发展中国家。所以我们曾经对中国有着根本认知上的错误,中国迅猛的经济发展本来是可以预见的。
然而中国从文革到现在的发展进程,又不是完全自发的,它是在两条道路之间平衡、做出选择的结果。有人可能觉得这两条路分别是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还有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但是其实这两条路非常地古老,是政治家们都要做出的选择,是政治家们对自己在政府所要履行职责的认知。一种认知,也就是传统的中国认知,即政府的职责在于让人们转变,接受同样的一种价值观和思想。换句话说,就是“同道德,异风俗”。另一种观点也存在很久了,那就是政府的职责是保障人民的福利与财富,确保建设好基础设施,支持好农业。换句话说,就是物质优先。中国在不同的时间节点目标是不一样的,政府领导的职责是做出明智的选择。
第三则故事出自于《孟子》。“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政治需要做出的选择,在两千多年前已被提出过。它是在财富、利益、强大与正义、公正和仁义之间做出的权衡。要将哪个选择放在优先地位?是选择‘利我国’,还是选择仁义?
最后要说的来自于孔子的言论。很多人认为中国的教育是没有创造力、没有自我的背诵,但是哈佛的中国学子有很强的批判性思维且礼貌,中国人不是不善于思考。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意为,“不到他努力想弄明白而得不到的程度不要去开导他;不到他心里明白却不能完善表达出来的程度不要去启发他。如果他不能举一反三,就不要再反复地给他举例了。” 孔子只愿意教爱思考的人。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意为,“古代学者学习是为了充实自己,现在的学者学习是为了给别人看。” 其实这是两种学习模式,正如当代的文理教育和应试教育,分别对自我提升和寻找工作有益。两者都是我们现在需要的。
中国一直面临着各种选择,问题是在不同情况下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不是每一刻都应做出同样的选择,要多加思考。
Q&A环节精彩摘录:
1. 问:在听完这四则故事后,我们想知道为缓解目前紧张的中美关系,中国人可以做到什么呢?
答:(1) 目前美国需要非常了解中国的人,在中国出生、受到中国教育的人,让美国人知道,不只是美国政治面临着选择,中国也会选择,两者的选择是互相牵连的。(2) 美国的每一个主要大学都有教中国历史的教授,事实上,哈佛最受欢迎的一门历史课就有关于中国早期的历史和思想。但是尽管中国有很多留美过的学生,却没有很多学习过美国历史的学生。如果中国有更多学生懂得美国历史,他们会更有帮助—— 学者有义务为人们提供对世界更综合、更多维的视角。
2. 问:中国历史年代当中,有哪个时期的文化和精神是中国当代缺少,并值得在中国当代大力弘扬的?
答:研究历史时,个人是不敢评论哪个时代比哪个时代好的,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色、选择和情况。中国有些时代特别复杂,思想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在政治上又非常困难。魏晋南北朝虽然不能统一,但又是非常具有创造力的时期。还有20世纪。
中国历史上有过不少不同观点互相争论的时期,但个人最欣赏的是有不同观点争论却又和平的时期。回战国时代可能并不好,回到11世纪更好一些。不过这不是一个人的想法能决定的,而是当下居住在中国的所有人的决定。
3. 问:不同的政治意识形态可以共存吗?现在的根本问题难道不是不同的政治意识形态吗?
答:美国的政治意识形态是什么?是川普的还是拜登的?很难说美国有固定的政治观念。虽然之前可能会觉得民主体制是美国人共有的意识形态,而非精英领导体制,但这也被川普和他的支持者们打破了。
比起民主体制,中国则更相信精英领导体制,择优选才,但是又有反腐政策,这意味着中国并不确定精英领导体制实际上能够运作。
1949年后,蒋介石在台湾实行“戒严法”。那时的台湾学生认为民主不是他们的传统文化,他们需要一个强大的领导。然而今天,台湾又将民主和精英管理结合运用,这甚至比美国的体制更为有效,能够提供更好的教育。这也说明了民主和精英体制结合不是不可能的。
意识形态不是单一的,具体问题需具体讨论。
4. 问:就像美国历史上的重要事件经常被排除在课程以外,可以谈谈美国教授都是如何设计中国历史课程的吗?
答:这个问题非常好:教历史总是为了现在,以史为鉴,历史是为了帮助我们理解我们现在所处的境遇。
如果抱有固定观点,我们大可以在历史中选取题材,来证明中国是民族主义的。或者我们也可以说,中国有的时候是这样,有的时候是那样的。这就在于教师如何看待历史,是以今天其认为正确的方式让人听取意见,还是让人们意识到有不同的选择。
5. 问:中美关系融洽的时期,在美的华人科学家可以与美国科学家合作;如今中国被当作对手,华人科学家在国际研究合作方面应该怎么做呢?
答:是川普政府在推动我们需要将中国当作对手的想法,推动学术不应该国际化的想法。但是今晚照在美国剑桥的月亮,和照在中国北京的是同一轮月亮。
有一些事情是真的为国际所共有的,科学就是其中之一。政府会拿科学来竞争,将科学产生的利益收为己有。但是作为人类,科学上的合作总是更有好处的,我们也应该鼓励合作。目前的政府和政策不是永久的,哪怕川普被重新选上也是如此。不用将美国某一时的政策等同于美国的长期政策,因为到最后,美国、中国,乃至人类的利益,都基于智力合作和相互理解之上。
6. 问:中美之间的冲突有多少源自于自身利益的冲突?
答:首先,人们会期待各自的政府按照自身理解为国家利益服务。有的时候要将自身利益放在他国之上,甚至以他国利益为代价。但我们可以以更高的眼界去理解。
孟子是这样评价墨子的:“墨子兼爱,是无父也。” 我们确实会更珍视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故乡,甚至以他人为代价。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们不会想做“一乡之士”,而是做“天下之士”。对于政治领导来说,一个巨大的困难就是决定他们眼界的范围,他们能看多远,能将多少人放在自己眼中。大概是从二战开始,美国在合理范围内有了这样的眼界,如今变狭隘了些。今天的中国也想要有合理的开阔眼界。尽管没有政治领袖能将所有人都考虑到,但人民也还是希望各自的政府能有开阔的眼界的。
7. 问:中国和台湾社会的主要文化差异在哪里?
答:没有。就像分析中美文化差异时,也会发现没有具体差异一样。
这决定于分析的层面。我们需要就某一个时间点来探讨这个问题,因为很多情况下是政治时机和政治环境造成的差异。如果要深究文化的差异,并且要做一个整体的概论,那么也可以说美国人更在乎个体的权益而不是对他人的责任,中国和台湾人都觉得个体应该考虑到对他人的责任。疫情是个例子。
8. 问:是什么原因让中国在公元7-17世纪长达一千年的时间内一直站在世界民族之巅?中国这一千年成功的原因是什么?
答:没有很长的演讲很难回答完这个问题。简短来说,8-11世纪,土地所有制有所改变;11世纪中国有非常发达的商业税收体系,政府扩展了自己的角色;12世纪,一半的中国被女真族占领,政府变得小而不活跃;蒙古人侵略了金、宋后,创造了只把人当劳动力的帝国;明朝试图创造和平稳定的社会,起初反对商业,末期又在世界经济中崭露头角。与其说中国是一直成功,不如说是起起落落,并从宏观层面上来看,历史在循环往复中积累经验进步。
中国人口占世界人口的近1/5,未来人类历史将不可避免地融合,大家对历史知识要持开放和接受的态度。
(包弼德教授谈中国历史对中美关系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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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波士顿中文网记者 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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